朝廷有大事, 州府有政令,為使各部衙門知曉,皆印發邸報, 每隔幾日送到官員們的手中。
以前姜雪寧坐在這偏殿里靜心, 謝危便往往在那邊處理公文。
但他向來是謹嚴的人,帶多少東西來便會帶多少東西走,絕不至疏忽至此,獨獨漏下這麼一頁邸報……
是故意放在這裡, 給自己看的嗎?
姜雪寧無法往深了揣度。
在那小太監隔門通傳過之後,她又將這頁邸報仔仔細細地看兩遍,才走到書案旁, 輕輕拿起上頭一方青玉鎮紙, 把這頁邸報同其他用過的或不用的紙頁壓在了一起。
*
次日離宮。
雖然這些日來宮中發生了許多事情,甚至連樂陽長公主都還禁足未能得出, 可眾位伴讀好容易熬到了休沐出宮回家的日子,年紀又都不是很大,便是情緒再低落, 也難免回升幾分, 難得露出些輕快的笑容。
尤月更是高興極了。
她這些日來已從蕭姝、陳淑儀處問得了不少官鹽、私鹽的事情,只覺從中有大利可圖。在入宮以前,她意外從尤芳吟那賤人生的賤種手中得到了秘密消息, 已經吩咐人下去在京中尋找任為志這個人, 順便查查事情的真假。
如今已經過去了十天。
尤月相信,等回府,多半有個驚人的好消息在等待自己!
「又要同各位姐姐們道別了, 沒想到宮中十日說起來長,過起來短, 一朝要跟大家暫別,我心裏面還有些捨不得。」話雖這麼說著,可尤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,「只盼著休沐這兩日趕緊過去,能快些重新回宮,為長公主殿下伴讀,也與諸位姐姐們重聚。」
眾人幾乎都沒打點行李。
一則不過是暫時休沐兩天,二則在經歷過姜雪寧險些因為一張紙倒霉的事情後,眾人更不敢在出入宮廷時帶什麼東西,是以都輕裝簡從。
一大早,便往順貞門去。
眾人神情各異,基本沒接尤月的話。
姚蓉蓉卻是蹙起了耷拉的眉頭,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道:「不怕姐姐們笑話,我膽子小,宮裡的事情著實令人膽戰心驚。原以為貴人們的生活都稱心如意,不想也是步步驚心。唉,連長公主殿下和臨淄王殿下這樣尊貴的身份也會受罰……」
說著說著,聲音就小了下去。
像是怕被其他人聽見。
姜雪寧就走在她旁邊不遠處,聞言不由看了她一眼,竭力地回想了一下,也不過是記起這膽小怕事還不會說話的姚蓉蓉,上一世似乎也入了宮。
只是既不得寵,還受欺負。
若是真心懼怕宮裡那「步步驚心」的日子,還入宮幹什麼?
她想到這裡,目光便不由向著蕭姝轉了過去——
這未來差點成為宮斗大贏家的女子。
照舊華服加深,氣度雍容,顯得平靜而沉穩,有那種高門世家才能養出的氣魄。
姜雪寧清楚地記得,上一世自己執意想當人上人,執意想要成為皇后,所以捨棄了燕臨、搶了姜雪蕙的姻緣,費盡心機地嫁給了沈玠。
整個過程雖顯艱辛卻並無什麼實際的危險和阻礙。
這一世她與沈玠的交集已然變淺,可反而遭遇了上一世不曾遭遇的陷害與驚險,到底是因為這一世她有了變化,讓暗中陷害之人心生危機,所以出手陷害,還是上一世本有這樣一場陷害但她因為某種原因並不知曉,或者陰差陽錯對方沒能陷害成呢?
蕭姝淡淡道:「長公主殿下與臨淄王殿下乃是天潢貴胄,不過是太后娘娘與聖上一時怒極才加以責罰罷了,豈能與其他人並論?」
姚蓉蓉頓時噤聲。
姜雪寧卻是心念一轉,故意露出笑容來,接上一句:「蕭大姑娘此言極是。且不說天潢貴胄尊貴身份,責罰只是讓他們想想清楚,不會動真格。便是真禁足罰跪幾日,長公主殿下或許憋悶,臨淄王殿下卻未必。眼瞧就是冬至時節,正是躲在府中畫歲寒圖的好時候呢,殿下說不準很高興能得著幾日閑暇呢。」
蕭姝原本是平靜地在前面走著,聽見「歲寒圖」三個字時,腳步卻是陡地一頓,不由回頭看了姜雪寧一眼,笑道:「姜二姑娘知道得可真多。」
沈玠雖然貴為臨淄王,後來更是被立為「皇太弟」,可他自來對政事不大熱衷,性情又軟和,一向更喜歡舞文弄墨。他有個極少為人知的愛好,便是冬月里畫歲寒圖。她也是上一世嫁了沈玠後才知曉,尋常人卻很難知道得如此清楚。
沒想到,蕭姝也這麼清楚。
要知道,這時候沈玠還沒被立為皇太弟呢!且只聽說蕭姝與沈芷衣走得近,從未聽說蕭姝與沈玠也很熟識……
想著,姜雪寧心底冷笑了一聲,面上卻是溫溫和和彎起唇角,一副沒大聽懂蕭姝意思的神情。
蕭姝便也不說什麼了。
沒多一會兒,宮門已近在眼前,各府來接人的馬車和轎子都等在外面。
棠兒、蓮兒已經有整整十日沒見過自家姑娘了。
兩人都在馬車前等候。
姜雪寧從宮門裡出來,瞧見她二人卻是一怔:這兩個丫頭已穿上了暖和厚實的夾襖,頭面都收拾得整整齊齊,看上去皮膚白皙,面色紅潤,臉上帶著歡喜的笑容,一見到她便高興得直揮手。
「二姑娘,宮裡讀書可沒累著吧?」
「好久不見了真是想您!」
天知道沒有姜雪寧在府里的日子,她們這兩個大丫鬟過得有多舒坦。月錢照領,也不用伺候人,更不擔心姑娘動輒跟太太和大姑娘掐起來。剛開始那陣還不大習慣這麼輕鬆悠閑,可等三天一過習慣下來,真是身體倍兒棒,吃嘛嘛香。腰不酸了,腿不痛了,頭髮也不大把大把往下掉了。
試問——
天底下有什麼比伺候一個要入宮伴讀的姑娘更開心的事呢?
所以蓮兒、棠兒現在見了姜雪寧才這般高興,因為只需伺候她兩日,很快又將迎來整整十日的「長假」,而且這種情況可以持續整整半年。
簡直感天動地!
兩人一個上來扶她上馬車,一個殷勤仔細地伺候好了茶水。
姜雪寧原還有些一頭霧水,可坐下來仔細一琢磨也就明白其中的關竅了。棠兒還好,多少矜持穩重些不那麼明顯,蓮兒兩隻眼睛都要眯成彎月了,就差沒把「高興」兩個字寫在臉上。
她不由跟著笑起來。
故意逗弄她們道:「見了你們家姑娘回來這麼高興啊?那看來是想我想壞了,要不我去稟明公主殿下,乾脆不伴讀了,天天在家裡,也省得你們念叨。」
棠兒:「……」
蓮兒:「啊?別呀,入宮伴讀這樣好的機會——」
她說完就對上了姜雪寧似笑非笑的目光,後腦勺頓時一激靈,反應過來了,連忙把自己的嘴巴給捂上,一張臉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。
姜雪寧靠在了車內墊著的引枕上,看她們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,直到這時才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放鬆。
微風吹起車簾。
她順著那一角望去,車夫搖著馬鞭、甩著韁繩將馬車轉了個方向時,巍峨的紫禁城佇立在濃重沉凝的晨霧中,正好從她窗前這狹小的一角晃過,漸漸地消失——
這短暫平靜的伴讀時光,終究結束了。
*
馬車回姜府的途中,姜雪寧問了問近日府里發生的事情。
蓮兒、棠兒這倆丫鬟享受歸享受,清閑歸清閑,可該知道的事情也是打聽得清清楚楚,一件不少。
姜雪寧一問,她們就樁樁件件跟她數起來。
她一入宮,府里大家都喜笑顏開,尤其是原本那些曾受過她壓迫、刁難的下人們,個個高興得跟過年似的;
孟氏也難得過了點舒心日子;
姜雪蕙則是收到了一些王公貴族家小姐的邀約,照舊是聽琴,賞花,作詩,除了被好些京中富貴人家打聽過親事外,倒與往日沒什麼區別。
只是姜雪寧聽著,撩起車簾向外面看,只見街上行人皆是腳步匆匆,恨不能把頭埋到地下,生怕招惹了什麼似的。
要知道京城乃是繁華地,怎會如此冷清?
勇毅侯府尊榮,建在朱雀門附近,樓閣亭台,高牆連綿,足足延伸佔去半條街。姜府的馬車回府也會從這條街的街尾經過。
然而這一刻,目中所見,竟是兵士列隊,把守在街頭街尾,個個身披重甲,手持刀戟,面容嚴肅,一雙又一雙鷹隼似的眼眸掃視著往來的行人。
姜府的馬車才一過去,就有人緊緊地盯著。
直到看見馬車上姜府的家徽認出了來頭,才收回了目光,沒有將他們立刻攔下。
姜雪寧默然無言。
棠兒見她神情,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聲音,道:「前些日忽然來了重兵將勇毅侯府圍了,我們姜府收到消息都嚇了一跳,老爺更是夜裡就起了身著人去打聽情況。然而都說此次事情甚大,且京城裡最近有許多遊民宵小流竄,夜裡悄悄在城門和各處商鋪的門口張貼告示,上面都寫著大逆不道之言。順天府衙和錦衣衛都出動了,到處抓人,牢裡面都關滿了,據傳都是什麼『天教』的教眾……」
天教!
據傳這一教好幾十年前便有了,初時只同佛道兩教一般,不想後來竟吸納了許多流民、遊俠,江湖綠林有許多無所事事的破皮破落戶,都加入其中,以「天」為號,供奉教首,一應行動悉聽教首號令。
二十年前平南王謀反,便是與天教聯合。
但後來平南王事敗,這位神秘的教首便直接率人退走京城,天教勢力亦在朝廷圍剿之中小了許多。
只是天教傳布甚廣,教首身邊更有兩人神機妙算。
一者年長,都稱「公儀先生」;
一者卻更少露面,只喚作「度鈞山人」。
雖少有人見過他們,可他們常能料敵於先。朝廷勢力雖大,兵力雖強,卻往往棋差一招,且天教教眾多是普通人,香堂隱蔽,是以對天教竟始終難以剿絕。近些年來,朝廷動作稍緩,天教便又開始在遠離京城的江南地帶活動,發展勢力。
如今是要捲土重來嗎?
姜雪寧只知道自己上一世有好幾次都遇到天教教眾襲擊,而謝危後來則幾乎將整個天教連根拔起,可她對這神秘的教派卻知之甚少,更不清楚他們如今想做什麼。
她只知道,勇毅侯府出事在即。
這天教勢力忽然又在京城現身,絕不是一件好事,只恐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!
抬起手來壓著自己的太陽穴,卻覺得裡面有根弦綳得緊了,綳得生疼,她問:「父親在府里嗎?」
棠兒小心地道:「在的,知道今日姑娘要從宮裡回來,專在府里等您回去說話呢。」
姜雪寧點了點頭:「一會兒回府我先去給父親請安,你們去幫我打聽打聽清遠伯府的消息,尤其是尤芳吟那邊。」